2015年5月19日 星期二

遊牧民族是不會積累書的

楊照在臉書上發了一篇文章,[1]氣憤地訴說新北市文化局的無禮。文化局想要仿照谷阿莫[2]製作「五分鐘讀經典」的影片,藉此推廣民眾閱讀經典。文化局找上了楊照,想請他推介幾部經典,恐怕也是想憑藉楊照的名氣去宣傳(楊照曾在誠品主講一系列經典課程)。楊照對此批評了一番,痛罵文化局的無知。但楊照的文章有兩個部分,讓我讀了有些感觸:

我相信,仍然相信,紙本書才是閱讀的正統,無法被電子書取代。/紙本書有而電子書沒有的,其中一項是時間性,或說時間感。紙本書有新有舊,書會隨著時間變舊,也就是書跟我們活在同樣的時間消蝕中,即使印了同樣內容的書,新書和舊書就是不一樣,尤其是自己擁有過、讀過的舊書,那裡面自然烙刻了時間和記憶。

谷阿莫的方式只適合處理爛片,你們真的都不懂嗎?你們這樣對得起書,對得起圖書館這項人類文明事業嗎?

我在小時候也擁有對紙本書的迷戀,與藏書的幻想,是幻想而不是夢想,因為在長大之後就幻滅了。

我幻想擁有大量的書,其實是極為虛榮的想像。小時候對李敖的回憶錄其中一段印象深刻,書裏寫到李敖年幼時的藏書。李敖在小學(記憶可能有誤)時,已經有了八百本書,那些書環繞成一道道牆,年幼的他喜歡長時間埋在書堆裏。而李敖這道書牆的意象,能刻在我的記憶裏,可能與我鄰居的收藏有關。

當時我住在國宅社區,鄰棟大樓住著一位同校的鄰居。住在樓下的朋友剛好是他的同班同學,我們有時會往他家跑。那位同學可能滿富有的,或父母將心力全放在身為獨子的他。他絕不缺乏物質享受,他的房間裏有一面玩具牆,牆中擺設著當時最流行的玩具,像是「金剛戰士」、「元氣小子」、「雷霆王」的機器人玩具;也有我當時從未看過的機械恐龍與生物「洛伊德」,其中內藏電池還能夠緩慢行走。還有那些只在百貨公司中展設,我想要卻不敢開口的大型樂高組合,在他家中第一次見到樂高海盜船與城堡組的實物。

孩子很早就能理解到彼此的差異,每個人被生下來不是平等的。我和朋友可以分辨那些社區是富有人家,山谷旁雜居的原住民比自己更差;看著同學家中的裝潢、鵝蛋黃的燈光,回想起家中爬滿黑黴的潮濕白牆,在日光燈下毫不掩飾。孩子見到同學們手上的東西,他們擁有自己沒有的;並且很快地意識到,自己可能永遠也追不上那段差距。我在物質上能夠與其比擬的,大概是書架上,我母親買的四套叢書:漢聲的繪本,光復書局的童話故事三百本、世界偉人傳記與百科全書。

但我並沒那麼早熟,也沒這麼喜歡讀書,而遲鈍的沉溺在自己的世界。與其拿去買書,我還寧願把所有的零用錢拿去買模型,那些被我父親視為缺乏陽剛氣質的玩具。我買「BB戰士」,他以為我開始玩空氣槍;我買「鋼彈」,他覺得有點危險,因為空氣槍以鐵作為子彈是能夠傷人的。記得某一次父親的生日,我在書店裏買了學校老師推薦的劉墉,一本叫做《我不能教你詐》的書。我想,他讀完就能輪我讀了。晚上時我興沖沖地拿給他,他見到書後就劈頭一句:「你覺得我很詐嗎?」便開始破口大罵了一頓。其實最狡詐的人是我,但我至今還是不理解,為什麼那天晚上會惹惱他。

書對我來說就是虛榮,就是偽裝。我恐怕還稱不上是文青,比起哲學與文學,我買的書多半是陳舜臣、司馬遼太郎之類的歷史小說。入大學前,我唯二買的「純文學」書籍,是鄭愁予的《寂寞的人坐著看花》、楊牧的《隱喻與實現》;這兩本書放了將近二十年,我到現在都未曾讀完。楊牧那本書背後有個愚蠢故事,那時我大概是高中生,在敦南誠品裏閒晃。突然看見一位對當時的我具有強烈吸引力的女性,樣貌我早已忘了。那女人興奮地對著手機裏的人說:「我跟你說,楊牧的書出了耶。」不知道什麼原因,我也拿了楊牧的書去結帳。我猜想,我可能做著青春期的白日夢,以為擁有了那本書,似乎拿到與女性親近的門票。

我真正開始大量買書的時刻,是到了讀碩士班,啟蒙的相當晚。對書的慾望,也不是渴求於書中的知識;其實是簡體書「現在不買就會絕版了」的消費者心態。但我最終仍是買了一堆無用的資料,那些翻譯書被鄙斥為二手資料,在學術圈中就該讀原文。否則被視為缺乏發掘新資料的能力,或是被動的接受在國外已經顯得落伍的議題。

離開南方,我費了好大的力氣,將那些書從加蓋的頂樓套房搬回北方。我把書箱拆封,一本本排列在許久未歸的家中。房間窄小,比起書架上的還有更多未拆的書箱堆疊在一旁,與其說像是李敖在回憶錄裏描繪的書牆,到不如說是倉庫。但沒過多久,父母決定搬家,我又把一本本書放入紙箱。很快的,我選擇到海外服役,臨行時我不知道該帶什麼書,除了英文字典與語法書,倒是隨身帶了一台laptop。我才發覺自己能夠專心讀電子書,在海外將厚厚的《酒吧長談》、柏青給的《當代英雄》、《新自由主義簡史》與《弱者的武器》等書讀完。

回台後,家中由於買房的事情,有點呈現分崩的窘境。我突然覺得那些書,是巨大的累贅,我不知道未來哪裡可以放我的書。把書丟掉或賣掉又覺得不甘心,雖然沒價值,仍是我找了許久才蒐羅到的。我想把那些書送給前女友,或是堆放在和我一樣鮮少回家的學長家中。幸好家裏逐漸平靜下來,也不再談搬家的事。但我總覺得,自己要準備隨時能夠離去,而大量的書成了我的負擔。遊牧民族是不會積累書的。

我想我在意識到書其實是負擔之前,也像楊照一樣,是宣稱紙本書無法被電子書取代的死硬派。楊照宣稱的「時間性」,是必須能夠在一片土地上,長久紮根的人才能擁有的時間。我搬了很多次家,每一次搬家,我或多或少遺漏些什麼。我母親買的那些所費不貲的精裝叢書,現在一本都沒留下。我不得不把事物拋棄,將具有感情的事物,連帶著時間遺棄。有些時刻,我突然回想起來一些記憶,但總是找不到相對應的物。

去年我在書店裏見到一本書,叫做《作家的書房》,介紹幾位作家的藏書與書房。其中有一篇是〈喧囂中的悠然〉,記錄台南台文館前館長李瑞騰的書房。裏頭的訪談寫著,他說他的書房目前都是就讀於台大研究所的兒子使用。我開始想像他的兒子在那照片上,堪比圖書館的豐富藏書間裏,遍尋著父親蒐集到的珍本、不易找的老資料,樂滋滋的與父親分享。霎那間,我似乎回到了我人生的隱喻:幼年的我,在鄰居的家中看著那滿是玩具,我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實現的奇觀。




[2] 谷阿莫(Amogood),2014年起於youtube製作評論電影影片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