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4月20日 星期一

燈下漫打

剛才又忍不住發了一篇內容充滿惡意的文字,仔細看了一下,還是把它隱藏起來了。

從同學那裏的觀察,我的文字不是要罵人,就是在往罵人的途中。汪精衛提倡曲線救國,而我是曲線罵人:不直截了當,而是諷刺或帶有濃烈的酸氣。用酸來比喻語言,不同於辣,辣是種直接又明快的反應;酸是擁有不直接表露身分的聯想:放冷箭、旁敲側擊或是深埋在不知處的位置。如同埋藏在森林裏的枯葉底下窺視,腐植層、幽暗、陰濕,不為人所察覺,也不為人所重視;潛藏著掀開枯葉,下方的蟲豸紛紛逃竄光明的意象。酸腐、酸腐似乎棲居在底層,伴隨著幽幽地腐朽氣味觀看世界。

幾乎能與波特萊爾結拜的谷崎潤一郎,他恐怕承繼了桃山安土時代的千利休對黑之美的追求;在《陰翳禮讚》對西方現代性帶來的白色、明亮、潔淨,不帶有一絲汙垢,使他感到厭煩,因為那些不屬於他的東方審美觀。可見陰鬱還是能夠讓特定的人喜愛的,如波特萊爾、如谷崎潤一郎,如魯迅。

好一些的陰鬱,如同高貴的藍起司爬滿的藍色菌種,那或許是被經典化的魯迅雜文;次一些的,像是惹得人不停搔癢的香港腳菌,大概是人渣文本或是國寶級白目的層次;最糟糕的,恐怕既搔不到癢處又無法針砭到痛處,屬於酸文的渣滓。我的文字就像是渣滓吧,缺乏討好觀者的能力,也未能揭開傷口的痂,一切都與爽快、痛快絕緣,反倒像是南朝人劉邕嗜痂的猥瑣形象。

這種猥瑣形象似乎有些歷史了。想起國中時,讓人厭惡的英文老師突然在課堂上問起全班誰最「好笑」。某個同班女學生回答說是我。老師問說,他哪裡好笑?女學生說,講話很好笑。好奇的老師要我講幾個笑話來聽,我傻在座位上,我哪裡懂什麼講笑話,我給人的印象是很會說笑話嗎?我事後才理解到女學生說的是什麼意思。我不會說笑話,腦袋也記不住幾則笑話,甚至平時講話也不太幽默;也就是說摒除了那些事物,我似乎不用做什麼,本身就是好笑的。

原來我讓其他人看起來,就是一個可笑的存在啊。

忘了是哪一部電影,他向主角說起,我們養那些孩子,那些孩子卻在長大之後,常常說出你永遠不知道的事情,成為他們當下困境的創傷根源。紀傑克將珍珠的形成比喻為創傷,貝類分泌物質包裹異物,凝聚成一顆珍珠,其核心就是來自外部的雜質。

因此我不得不追溯核心的猥瑣根源。我又回憶起高中時代的往事,已經忘卻我做了或犯了什麼錯事,被英文老師罵了(又是英文老師,這真是我導致放棄英文的連鎖反應),表示我這種行為很小人。我第一次得到小人的稱謂,當時仍是感到極為憤怒、備受委屈的;但就如格里高爾驚訝於自己的變形,久而久之,也將自身給人的外在印象承受下來了。

猥瑣加上可笑,可能像是阿Q或好兵帥克的人物,但總是沒人願意淪為阿Q或是帥克吧?現代人的要求是:至少猥瑣的外表下,內心也要像聖母院的卡西莫多一樣純淨。我雖然不認為淪做阿Q或帥克有什麼不好,而這兩個可愛又可恨的人物唯一的缺點就在於,他們都是單身。這對我來說,真的滿糟糕的。

為了反映猥瑣的形象,這時應該要學淫靡的南朝詩人描繪女體。一位學姊擁有纖腰,我在上課時,總盯著她的腰看;她的腰毫無額外的贅肉,小腹扁平到讓人懷疑是否還有胃或是腸子的存在(這也是正妹之所以為正妹的現代原由)。這位楚靈王式的美女,在我認識她前,就和某個奇怪的前男友分手了,而我也認識那位怪人。與她比較熟稔之後,好奇的問起為什麼要分手?她說,還沒交往時,他給人的印象很樂觀和開朗,但交往後,才發覺內心的幽暗小劇場很多。(這真是足以讓我警惕)

宅男需要陽光的,文青需要清新的,現代社會莫不是要追求過多的正向力量堆砌的產物。煙也不抽了,酒也不喝了;生而為人,也不對世界感到歉意。把不想看的遮蔽起來,打上馬賽克,按下隱藏,刪掉對那人的追蹤。「I don’t want to see this」的邏輯正在運轉。

閻連科說,中國政府不再進行明顯的出版審查,但長久以來,作者已經習慣自我審查,自動刪除什麼是不該看的以及不該寫的。避免未來哪個少了腸子與胃的正妹對我有意思而加了臉書,卻發現是個怪人正上演幽暗小劇場。為了回收那些出走的婚宴紅包,我還是自我審查臉書一下,留點小正面的、小確幸的、小勵志的文字。